如果說大杜真的光榮在朝鮮戰場上了,許家娶了他的未婚妻,不管俊俊怎么懷念,包括當寡婦出嫁,都無可非議??墒?,大杜沒光榮,偏偏在許家接親的時候突然回來了,而且許家又把俊俊娶走了。當時是梁大客氣當的“紅娘”,這節骨眼上,又是他現場“捧刺猬”,而且沒扎手,很快就轟動了這小小縣城。說是小小縣城,不只是說它小,只有萬把戶人家,因為縣城的名字就叫小小縣。小小縣卻有火車站,因為坐落在鴨綠江支流邊上,位處黑龍江、吉林、俄羅斯遠東邊緣地帶。當年日本侵略者遠跨日本海修建了這個火車站,是為了實現“大東亞共榮”的戰略野心,不僅可以方便掠奪這一帶的森林、煤、石油等資源,還可以建設世界最大的糧食生產基地。這個小縣城,當時只是一個比一般城鎮居住人群略多一點的流民地。雖然建縣叫縣城,縣城里的人幾乎都是這個大屯子里種地的,在這些人當中出了三個不種地又能過好日子的能人,那就是糧商許良囤,豆腐坊老板梁大客氣,裁縫世家杜裁縫,他們不靠種地,是會賺錢的商人。
這三個商人中最有名氣的是許良囤。這個小小縣太平年月,地多人少,吃不了的糧食免不了要外賣換點零花錢,買個油鹽醬醋和日用品什么的。許良囤不像別處那些糧商買糧賣糧,他常常買了玉米換大豆,又賣大豆換小米。這里消息閉塞,人們也不知外頭的價漲價跌,幾乎就是他說了算,他不光買了換,換了賣,就這樣五馬倒六羊,那糧價幾天一個樣兒,有時訂了貨不要,有時又高價上趕著去要貨,常說了不算,算了不說,全憑一張笑嘻嘻的臉和一張能說會道的嘴打圓場,常把種田人搞得暈暈乎乎,偶有去城里辦事回來的人一說,才知道他價高價低主要是和外面的大糧商有勾當。人們背后都稱他是“奸商”,這個奸商的兒子許金倉怎么還能當上了糧食局長呢?傳說是解放軍圍困長春時,許金倉在長春讀國高逃了出來,給許良囤講了長春城內國民黨潰不成軍的狼狽局面,又講了城內城外如何缺糧食,提出要給解放軍圍城部隊送擁軍糧,許良囤堅決不同意,爺倆干了起來,當然,兒子干不過老子,許金倉只好偃旗息鼓,施了個“調虎離山計”,把兩大車糧食偷偷送給了圍城部隊。許良囤發現后,父子倆大吵起來之時,圍城部隊敲鑼打鼓送來了感謝信,許良囤只好哭笑不得地接納,從此許金倉卻名聲大揚。小小縣建立新政府時,他回到了家鄉,需要選一個立黨為公的人當糧食局長,許金倉便成為合適人選。
梁大客氣為人客氣、謙和,又不得罪人,做買賣就像鬼畫符,縣里人卻稱他是“鬼商”,就是因為他賣豆腐不多收錢,用豆子換豆腐,卻稱高稱低的收“黑心豆”,做的豆腐又好,他能用鹵水點出那么多種不同的豆腐,也就出現一斤豆子換一斤八兩,一斤六兩,還有一斤半不等,不光豆腐好,比別人家的還換得多,因他家買賣興旺,豆腐渣不外賣,在院子里夾了個大豬圈,一年要出欄幾十頭大肥豬呢,而且肥豬又不賣,逢年過節宰上幾口,都說他家豬是吃豆腐渣長成的肉香,還沒宰殺,就排上號有了主兒,家宰家賣,人說這梁大客氣等于一個豆腐坊開了兩個買賣,說是不賺,那是鬼話。
杜裁縫呢,是小小縣里議論熟了的“土鱉商”,在那舊歲月貧困潦倒世俗人的眼里,一家有幾個孩子分家圍著桌子吃飯,倘若哪個孩子吃菜筷子勤或吃得多,常會被家長指責成“沒出息”。盡管杜裁縫不是打心眼里疼孩子吃,大杜聽了這話一較勁兒去當了兵,可就像故事一樣在縣里傳了開來,說杜裁縫日子過得去,但連自己的兒子都舍不得讓他們吃,這還不土鱉到家了嗎?還有,無人不知,杜裁縫一家仗著這把手藝,從不買衣服,留下給人裁衣服的碎布條拼成大塊布,到柒坊里染一下,不光做衣服,還做被褥呢,有人看見并宣揚說,杜裁縫最舍不得就是買吃的,說是吃了還得拉出去,他攥著錢逛商店攥的手心出了汗又拿了回去。據說,把錢藏進雞窩,怕家里招小偷,還是他的發明。要說,剛一解放就有了縫紉機,誰給他算計,他掙得錢也該買得起幾臺,可是,杜裁縫還是靠手裁,兩口子再加上俊俊,還是用手工做,不少人說,這個杜裁縫呀,掙的是土鱉錢,花的也是土鱉錢。
小小縣的種地人群里出了這么“三大名商”,自然引得人們關注和議論就多,不管人們怎么褒貶,許良囤認為自己是堂堂正正,自古買賣人就是這樣,不存在什么“奸”的問題;梁大客氣呢,認為做生意么,就得賺,但賺得不要那么露骨,不存在什么“鬼”的問題;杜裁縫呢,認為掙錢不容易,吃上、穿上就得省著點,不存在什么“土”的問題。人們的議論,自然也就傳到了他們的耳里,這三個商人在聚集喝酒的時候提起人們的議論,起舉杯暢懷大笑,對這些議論都引為自豪,大談自己的商道,成了煮酒論商道,各自逞英豪。許良囤捋著胡子說:“天下無商不奸,一筆買賣就是一出戲?!绷捍罂蜌恻c著頭略躬下腰仰臉說:“天下無商不‘鬼’,‘鬼’才能連神仙都不覺就掙了錢。”杜裁縫拍著胸脯說:“天下無商不‘土’,惜土方能積多,土多了才能栽出大樹。”三人同時舉杯哈哈大笑:讓人家說去吧,做自己的生意。
那個時代已經過去了,這“三大名商”還是各自都清高氣雅,兒子娶媳婦,女兒嫁人家,還是講究個門當戶對,可家有男難娶媳,有女難招婿,總覺得門不當戶不對。
世道變了,婚姻關系還把他們有情無意、有意無情的紐結在一起。這婚配的天地可就太小太小了。許良囤,原本應有兩個孫子,現只有許家福,那一個至今有苦難言。青草兩歲那年喪母,杜裁縫兩兒一女,杜家透露出大杜要娶俊俊后,那就只有許家、梁家一男一女了,乍初,杜家老兩口覺得杜二娶青草很中意,這姑娘從小喪母,潑潑辣辣這么能干,又孝順,替他爹管錢管賬,娶到家既是摟錢的耙子,也是能裝住錢的匣子,可是,許家知道這門當戶對里姑娘稀罕,也早早動了心思,梁大客氣得到信兒就是不回話,不說干也不說不干,見面還是客客氣氣點頭帶躬腰,干脆不提這個茬兒。許家呢,許良囤著急,許金倉倒不太理會這事兒,而許家福又從心里吱吱扭扭,他倒贊成爺爺和爹的門要當戶要對,可覺得青草和他對不上,他在省城念過書,算得上是小小縣的小秀才了,照他的話說,青草拉磨挑擔又喂豬,長得敦敦實實像郵電局門前的郵信筒,知道的說她是個女的,要是卷起辮子戴上一頂帽子,不認識的人一見怎么還會辨出是個女的。這三大名商表面咋好咋好,誰和誰配成兒女親家,還各有的小九九。就在互相悶著,小小縣又別無好選的時候,竟然傳來了大杜光榮在朝鮮戰場的消息,許家福暗自歡喜,他給識字班當小先生,早就一眼看中了俊俊,特別是那次學員畢業開聯歡會,俊俊一曲“花籃里花兒香”,聽得他心直發顫,一宿又一宿失眠,腦子里全是俊俊綻著花兒般的笑臉在唱“花籃兒花兒香”。許良囤首先覺得俊俊是個好孫媳婦人選,經過細細了解,俊俊確實是個好姑娘。這時,恰巧杜家又丟了糧本,許家福也正纏著許良囤找人要娶俊俊,還是許良囤一個“奸招”,到糧店查了他家的買糧底卡,拿出了408斤糧票,求梁大客氣說親,名義是幫助老弟,實質是用糧票換媳婦,奸就奸在這么說好聽。加上梁大客氣雖不覺太如愿,還是惦著女兒給杜二比較合適,算是各為其美了。
糧食統購統銷之前,許家的門戶一直是許良囤挺著,這之后就由許金倉了,過去人們議論起來都說許掌柜或許奸商家如何如何,如今改成許局長家如何如何了。梁大客氣本是來幫著許家操勞娶親的事情路遇大杜,急忙跑到許家一說,許家有些懵了,也慌了,他們推測,大杜那小子本來就虎啦吧唧,當這幾年兵說不定更驢性了。許家得去個能主事的人照應照應,許金倉說這是家務事,自己身掛個局長烏紗帽不好說話,還是老爺子出面好。這老爺子發怯說:“我做糧食生意的時候糧價有高有低,惹著不老少人,現在還有閑話,看熱鬧的人肯定不少,這閑話塞牙呀,容易節外生枝?!蓖仆凶屧S金倉去,他許金倉只好有怨氣兒在肚子里說,老爺子呀老爺子,閑話塞你的牙就不塞我的牙嗎?好不容易當上了糧食局長,這門親事不和我商量就瞎整,又托梁大客氣送糧票,說自己不知道,別人都不信,當時覺不出麻煩事兒,就是覺得既體面又不體面,什么當寡婦娶。一心當好官,也就任他們去了,怎么也沒想到會這樣,當時在娶親現場見大杜殺氣騰騰的樣了,心里也幾分發寒,得到這個結果,算是在鄉親面前沒丟面子,老爺子自然也高興不已,兒子也樂得不得了,結婚典禮雖然是按娶寡婦的規矩,但辦得比娶大姑娘還火爆,賀喜和看熱鬧的人都贊嘆,小小縣“三大名商”中,許家威力不減,還是打頭的。
許金倉比起老子和兒子來,頭腦多有靈活。他從在杜家接親門口發現,俊俊見大杜回來了,明顯并不那么情愿嫁兒子了,天黑夜靜,一對新人要入洞房時,許金倉對老爺子和妻子那菊花細細講了接親時所見,讓他們把許家福一通囑咐,一定要哄住俊俊,拿住她的心。許良囤卻不甚在意,媳婦娶進門,一入洞房就是許家的人,俊俊上轎前哭啼也不一定都是為了大杜,也不是沒見著過,但凡女兒出嫁上轎前,都會哭哭啼啼……
許金倉之妻那菊花是當年許良囤生意紅火時娶的省城的大家閨秀,人說那菊花瘋瘋癲癲,那是因為小小縣城里人見她裝戴說話和辦事兒洋里洋氣。在這里,不少老百姓眼里,這瘋瘋癲癲就是不適俗的一些新作派。不管那菊花怎么說新社會了,要新事新辦,許良囤是堅決不聽她的,為了沖淡當寡婦娶俊俊的晦氣,他找來全縣有名的卦王按照卦里算的,又親手操勞置辦,把洞房裝扮得比娶大姑娘還要喜慶。按當地習俗,新婚洞房的用品大紅大綠要占主格調,紅是張揚喜慶氣氛,那菊花說洞房裝飾再配些綠色,紅綠相間才順眼,綠是綠草叢生,象征多生貴子。許良囤說,要按卦王先生的意思完全是紅,去掉綠,這綠有“戴綠帽子”的嫌疑,只要大喜大慶,好事兒也就接踵而隨了。因此,四鋪四蓋全是絲綢的,紅被紅褥紅枕頭,床單也是紅的,連檢驗新媳婦是不是貞女用的白布都改成了粉紅色,說這是大紅沖大綠,大富又大貴。
洞房里紅炷閃閃,新郎和新娘并肩坐在炕沿上。
許家福斜眼瞧一眼俊俊,俊俊意識到了,也轉過臉瞧了許家福一眼,又轉回臉低下了頭,兩手擺弄著反甩過來的辮梢兒。
“俊俊,你說,是從心里愛我嗎?”許家福已經問過多次了,明明知道俊俊會怎么回答,似乎是沒話找話,“我太愛你了,沒有你我就像不能活似的?!痹S家福念了國高,這幾年也讀了不少寫愛情的書,很有“小資”味兒,他不只是想得到俊俊,還想得到她的真心,得到她對大杜的那份真心,原本是有把握的,突然又冒出了大杜,他心里沒底兒了。
“當然了,”俊俊莞爾一笑,笑里讓他看不出勉強,“要是不真心愛你,我不會答應嫁給你,娶親儀式上我也不會那么說?!?br/>
“那就好,那就好……”許家福喋喋不休地重復了多次,之后又問,“那,你在家門口時怎么哭得那么傷心,是不是見大杜回來又分心了?你說實話。”他自知不該這么問,終于按捺不住,還是問了。
“要說一點兒沒有,那就是撒謊,”俊俊不光漂亮,嘴也乖巧,“我和大杜哥畢竟要好那么多年……”她嘆口氣說:“過去的事情就過去了,他不能做我的丈夫,還是我的親哥一樣呀。說實話,當時我并沒想到你說的這些,覺得這可能是命中注定,一種悲喜交加的滋味兒就情不自禁地哭了。再說,你們家不是還送了一塊‘離娘肉’嗎?要離開爹娘自己過日子了,心里也不是滋味?!?br/>